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日子,我陪同法国的经济学家霍拜荷·毛浩先生以及他的随行翻译、旅居巴黎的法籍华人李芳美小姐一行数人去赤水考察一个中法合作项目,考察之余,我向赤
水的朋友提出去丙安走一走。
我们一行数人顶着骄阳驱车沿着赤水河边向丙安古镇赶去。一路上,山清水秀,粉墙黛瓦的农舍掩映在江两边的丛丛竹林中,竹林间,炊烟飘绕。这样的风景,使我想起古代诗人吟咏过的自然来,“清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花染山色里,柳卧水声中”,“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最传神的,还数王维的诗句,“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啼鸟忽临涧,归去时抱峰”。总之,映入我眼帘的,都是清新和自然,是带着一种古朴情调的景色。没有厂房,没有烟囱,没有钢筋打造的水泥森林,没有被破坏被污染的山林田园。在喧嚣的都市里,这样的景色连做梦都是不敢奢望的。
离开赤水市,沿江边车行30余公里,远远就看见一长排由数百根圆木支撑在赭色的参差不平的岩石上的吊脚楼。吊脚楼三至五层不等,蔚为壮观。每幢吊脚楼的屋檐下都挂着一串串红灯笼,天风拂来,红灯笼摇来晃去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我们下了车,隔江远远眺望着丙安,不忍心一下就揭开那神秘的面纱。我们走下河边,从吊桥上晃晃悠悠地走进了丙安古镇。
沿高高低低的赭石铺就的石板道拾级而上,进入用粗砺的赭石垒成的弧形门洞。仰视门洞,似乎把人带到那远古的年代。向老乡打听,也没有人能说得出这城门修建于何年何月,只是说相当久远。踅入镇中,脚下那一块块圆润如玉滑溜溜的青石板在阳光的照耀下光亮可人。这景观,只是在供摄影的太湖宋城,浙江横店的唐城里才见到。好像是做旧一般的布景。
丙安的街道,全部由青石板铺就的一条主街道和几条曲里拐弯的小巷组成。主街道靠山的一面全部是一排排一楼一底的木质结构的清末民初时代的民居,家家都设有堂屋、厢房和走廊;临江的一面在街道上也是两层,而两层下大多数是二至三层的吊脚楼,几乎座座吊脚楼临江的一面都设有走廊和美人靠。过去赤水主要的交通工具只有靠船,那时的船儿在赤水河上川流不息,丙安就成了一个水码头。从自贡、泸州贩盐的汉子几乎都要在丙安歇脚。然后过江去习水、遵义。停泊在丙安吊脚楼下往来的船儿抛锚后,船老大总要在丙安街上住上一宿两宿的。在茶馆里饮茶、听川剧,听说书,推牌九,会朋友……从那家家临街的柜台,和那些人丁兴旺的老宅中看到的精致的木雕窗栏和门楣,就足可以想象昔日的丙安是多么的热闹和繁荣。
我们一行在丙安街巷里穿梭着。所有临街的房屋都开成了店铺,大至家用电器,小到针头线脑,时尚服装和仿制军服、军鞋,发廊和剃头铺,录像厅和台球室,互不干扰,相辅相成。走进临江的一家茶馆,里面十几张桌子座无虚席,靠里的几张桌子上正在打着麻将,五角钱一杯的茶可以从早上喝到晚上,任凭自愿只要你愿喝,店主人从不会下逐客令。隔壁屋里传来了阵阵猜拳行令的吆喝声;正宗的黔腔、地道的黔风。我们好奇地走进这家餐馆,只见大师傅正用豆豉炒回锅肉,再要上一碗用赤水特有的黑豆做成的河水豆花,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美味。
走到一条街的拐角处,但见一户人家敞亮的堂屋当街大开着,这家堂屋在传统的祖宗牌位上贴的不是祖宗牌位而是贴着毛泽东、朱德的巨幅照片。我正纳闷,猛抬头,只见这幢老屋的门楣上正挂着一块褪了色的木匾,上面清晰地写着:“中国工农红军第一军团第一师师部”住址,而与此屋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子的门楣上挂着的却是“中国工农红军第一军第一师第一团团部”住址。堂屋正对门的祖宗牌位上也挂着毛泽东、朱德的画像,下面还点着红红的蜡烛。一打听,原来毛泽东率领的中国工农红军四渡赤水时,丙安也是一个主要渡口。1935年6月下旬,中央红军的主力部队第一军第一师的千余人从习水过来突破驻守在丙安镇上的川军防线,攻占了丙安,并把第一师师部和第一团团部设在丙安街上。如今,丙安街上还流传着许许多多红军渡赤水的传说。数十年来,十里八乡的老百姓上街来赶场,总要去毛泽东、朱德的画像前点两支蜡烛,烧几炷香,许一些美好的愿望,希望伟人们保佑他们平安、健康,发财发富、国泰民安……我请李芳美小姐把这段历史翻译给毛浩先生听,毛浩先生兴奋万分,因为他非常喜欢中国的历史,特别是崇拜毛泽东天才的军事指挥才能。
不知不觉已过了正午。我们顶着正午的烈日,穿过茶楼、酒馆、小巷、石街以及古董般的建筑,正待细细地寻觅昔日梦中的幻景时,思绪却忽然被阵阵鼎沸的嘈杂声惊忧,循声望去,那嘈杂之声出自密密麻麻的摊床、商店,出自人头攒动的各色游人、乡客组成的长街人河。尽管这些老屋仍保留清末民初的场景、格局,然而眼前的人流、物流把丙安街上那仅有的一线天光塞得满满当当,我心中禁不住涌出一种淡淡的失落和迷惘……
丙安,你似乎并非我心仪已久的模样。你那恬淡宁静的氛围在哪里?你那由赤水河浸染出的沁人心脾的情致在哪里?
“王先生,那镶满白色瓷砖的五层建筑物是不是丙安的公共厕所?”毛浩先生通过他的翻译向我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座四周贴着白色瓷砖的建筑物高高地矗立在丙安的街后面,是那样鹤立鸡群。同行的丙安镇的镇长马上领会了毛浩先生的意思。他笑着说:“那是一所小学,省里来的专家,也提出了这个问题,要我们保护好丙安古朴的民风、民居,建议拆掉这座不伦不类的建筑物。当然,拆是不可能的。我们准备把它改造成一座与丙安建筑风格一样的建筑,同样用小青瓦,粉墙,尽量修旧如旧。丙安能得以保存完好的古建筑,完全是因为过去交通一直不便。”
时下,紊乱无序的游人通过已开通了的赤习公路源源不断地向丙安涌来,无孔不入的商海在这里泛滥。就像赤水的许多有识之士所说的那样,幽静的丙安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养在深山人未识了。
我在许许多多的文章里曾读到过:欧洲许许多多老城的街巷、河流、老屋、狭窄的疙疙瘩瘩的路面以至整个城区的格局,都原汁原味地保存着。老屋仍是世袭的主人,店铺还是当年的规模。就连三四百年前邮局的邮筒,以及开启邮筒的钥匙,至今仍然完好地使用着。而我们呢?
去了一次丙安,了却了心中夙愿。然而,在我心中,丙安却渐渐远去。尽管这样,我依然相信,丙安还是固有的丙安,虽有些不尽人意,根基还在。我深信,只要有像镇长那样的保护意识,丙安会很快恢复风韵。
归来兮,心中的丙安那山那水那街巷那乌瓦粉墙、枕河临街的店铺,那矣欠乃之声的渔家小船,古色古香的青石板路,寻常巷陌,子夜黔腔……
(王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