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春晖是我的堂侄儿,这是确凿无疑的,然而由于聚少离多的缘故,我只能涂抹一篇“印象记”。即便是印象,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他一直在奔跑,一直处在变化的状态中,我捕捉到的镜头,有可能只是模糊的背影。好在他是名人,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小镇,无处不流布他的故事。这些故事,自然会给我注入一股叙述的勇气;这些故事,自然会给我的镜头增添一抹灵动的色彩。
-乙-
春晖写字甚有天赋。
读小学时,他写的那些横平竖直的硬笔字就迥异于常人,而表现出了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和美观,让人啧啧称奇,一些淳朴憨厚的村民甚至以神童许之。
他读初一时的寒假,我偶见他在堂屋临颜真卿的《麻姑帖》,大吃一惊,继而喜愧交加。惊是因为压根没想到他毛笔字比硬笔字更好;喜是因为他有望藉写字而出人头地;愧是因为我一叶障目避让贤路不及。在此之前,每年我都要奉父命或应一些村人约请而撰写春联,在父亲和一些村人看来,我师范毕业,也算个识文断字的人,写春联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殊不知,此事于我却是个苦差。我的毛笔字写得并不好,那些四处张贴的对联,对我而言,不是一种荣耀,反而更像一种讽刺。这下好了,我发现了一个身边的高手。在我的极力鼓动下,那年的春联一律由春晖代笔。那些四处张贴的对联,给他带来了新一轮的意想不到的声誉。那些流动圆转开合自如一派天真烂漫的字迹,自然成了村民谈论的焦点,成了村子喜庆的因素,甚至成了村子的文化名片。正月,有一亲戚来我家拜年,举目见门上对联,一愣,继而一喜,道:“宗成,你写字进步太快了,简直脱胎换骨了!”“不是我写的,是我侄儿春晖写的,他才读初一啊!”我笑着说。“是么,怎么可能?初一的学生能写出这手字?”亲戚睁大眼睛,一脸惊疑。
春晖当初沉迷于写字(书法),继而喜欢刻字(篆刻),这缘于他对传统文化的好奇,他喜欢历史,因为书本里夹杂有古代书法篆刻的篇幅,每每读到便会兴奋得睡不着觉。对于那婉约灵动的印章,他总想自己动手学一学。因此,老家的林间溪头便是他时常光顾的地方,一是承担家里放牛的任务,二是寻找山间木料和溪头软石。课余时间几乎是刀(断钢锯磨成)不离手的刻到手指起泡以至长老茧,村民固朵因此还正儿八经帮他做了一把极为锋利的削刀,以便修正章体。其实,春晖在学刻之初,并不知为艺术,更不知有汉。能把篆字反写于木(石)上并刻之,随后央求父亲给他买来办公印泥,把书本和班上的宣传栏盖它个满堂红,就觉得很有成就感,并以此为乐。直到有机会购得郭冰光编著的《篆刻入门》并以此为母本,对篆刻艺术进行了粗略的了解和学习,方才知晓印宗秦汉,始知流派。其后,又对仅有的资料进行反复观摩和临刻并沉醉其中,当时各种少儿书画篆刻大赛五花八门,春晖也按耐不住想牛刀小试,并积极热情地投入到投稿大军中去,果然,天道酬勤,小有收获。
记得有一年春节,我大哥自河南回乡省亲,听我说起春晖的字是村里一绝,亦不信,于是登门验视。当时,他正在门口用自磨的断钢锯刻字。听完我大哥说明来意,于是跑回房间取笔墨纸张,当场挥毫,令大哥赞不绝口。大哥是军医,也喜欢书法,在笔墨上下过不少功夫,临过不少汉碑晋帖,也算一名行家里手。部队的对联、喜报等大都出自他手,故一向以字自喜甚至自雄。人们常说,在中原那个地方,一滴屋檐水落下来溅到十个人的身上,有九个是书法家,大哥也许是其中之一。
大哥爱才,返回部队后,马上买了一套价值不菲的毛笔和刻刀寄回老家给春晖,一方面以示栽培,一方面以示鼓励。
-丙-
春晖颇有可爱之处。
春晖面目清秀,短发微须,看似文弱,其实颇有豪气。记得有一次,我与一伙酒友正在拼酒,酩酊之际,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刚由老家转到县城,准备与我见一面后就去贵阳。我于是跑到桃源酒楼定了一间房,留他吃饭再走。为了助兴,我特意约了几个朋友来陪他喝酒。其实,准确地说,是陪他说话而已。因为我知道,他不胜酒力,二两白酒下肚就会醉。在族里,论酒量我排第一,他根本排不上号的,连帮我提鞋都不配。那天,我因为是第二餐,居然有点醉了,那几个朋友因为是第一餐,清醒得很。他们见我有了醉意,便想趁机打垮我,频频激我干杯。春晖见我推杯,就猛地站起来,抢着帮我喝——来者一律不拒,且仰头就干,半秒钟都不犹豫,真是气势如虹,豪气冲天。喝一轮下来,朋友傻眼了——居然遇到了高手!我也傻眼了——一年不见,春晖居然成了护花使者,不,是豪气干云的青年杀手。不过,最终他没有把别人杀翻,而把自己杀翻了。后来,我跟村人说起他主动帮我喝酒之事,居然没有一个人相信。不相信也罢,反正我相信并佩服他的的豪气和血性。
春晖懂礼,但不拘礼,这也是他的可爱之处。我这人古板且严厉,一般的晚辈对我是既敬又怕,不敢亲近我。而春晖不同,他既敬着我,又亲近我。他对我总是敞开心扉,既让我分享他的喜悦和甜蜜,也让我分担他的沮丧和痛苦。我觉得,有时候,他甚至是把我视为知己的。因为有一次,他跟我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老文和我最了解他,只有老文我俩跟他最谈得来,我们之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见面必喝,喝了必醉(当然我也想喝醉)。老文也弄艺术,且与他同龄,目前在北京也是混得如鱼得水,成为他的知己自不意外。我这个艺术的门外汉,我这个长辈居然也成了他的知己,这就让人不仅意外,而且感动了。有一年春节,我滞留北京看病。他回老家过年,没有看见我,说心里空落落的。去年我回老家过年,而他没回,我也觉得空落落的,像缺了什么,像丢了什么,不是滋味。以前,他回老家,过县城必先见我一面,而我上贵阳,也必去他家坐坐。相逢开口笑,何似隔代人?我俩见面,心总是敞亮的,话总是聊不完的。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隔代缘”吧。
他的可爱之处还体现在善解人意上。比如,他知道我喜欢附庸风雅而又自命清高。所以往往不待我开口讨要,便主动约请一些国内尚有知名度的中青年书法家给我写条幅,而条幅的内容由我自拟,让我既过“撰联瘾”,又过“鉴赏瘾”和“收藏瘾”。此外,他知道我喜欢文学,于是他的朋友每出文集,便会帮我要一本,并郑重要求朋友在扉页题写赠言并署名。他的热心和善解人意,愈发激发了我对书画、文学的喜爱和敬重。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他的热心和善解人意,本身就是对书画、文学的一种喜爱和敬重。这种喜爱和敬重,在急功近利的时代,尤其显得珍贵。
-丁-
春晖的艺术世界颇精彩。
篆刻艺术,古人多谓为雕虫小技,壮夫不为。然,篆刻有成者非一时半载所成,成家成派者,终其一生之精力而未臻道者有之。搞艺术创作不仅要有文化修养和坚持不懈的毅力,更要去体悟生活和感悟人生,无论是灵感的顿悟,抑或是经验的积累,都要融“天人合一”于一体。这样,作品才会有生命与思想,才不会庸俗。而印章的发展和演变是逐步个性化的,是体现作者与众不同的风格取向的艺术。这就要求作品不仅要有内涵,更要直探艺术的最高境界——个人面目,他不仅给人带来强烈的风格形式,还会让人们去思索作品,寻找快感,进而产生共鸣!这一点春晖身体力行,在艺术的初我中不断地追寻与塑造。直至今天,他还在兼收并蓄、徜徉古今,以秦汉为源在浩瀚的艺术素材中去寻找发现那些具有生命力的符号,那是他的“心符”,是可以牵动人神经的“天符”,一路上星月相随、汗水相伴。这条路无疑是艰辛的,更需要有勇气去面对。
梁实秋言:“余光中右手写诗,左手写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所谓“右手”和“左手”之说,不是实指,而是喻指。而春晖“右手作书”“左手篆刻”却是实指。因其用“左手篆刻”,故有“左撇子”之号。有一次,我突发奇想,问他,可不可倒过来,“右手篆刻”而“左手作书”呢?他笑道:“不可以,除了写字和拿筷子用右手之外,其它的就不听使唤了。常人一般是以‘右手为主,左手为辅,’而我反之。其实我用左手就跟别人用右手一样,只是一种习惯罢了。”一般情况下,常人习惯于右手为主,因此大部分时间,左手甚至是搁置不用的,只是一种摆设。而在他这里,左手和右手同样重要,不仅各司其职,而且别有洞天。《射雕英雄传》里的周伯通,被黄药师困在桃花岛里,百无聊赖之中竟然练成了“双手互博”的神奇功夫。所谓神奇,不过是把左手解放出来,开发其功能罢了。周伯通之“开发左手”,意在打发无聊而已,而春晖之“开发左手”,则旨在创造一个精彩圆融的艺术世界。
春晖自号 “二德堂主”、“吟风堂”,“二德堂主”者,“二”是其在家的排行,而“德”即“立德”,典出《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立德”,自然意在自励,而“堂主”是自标身份。“吟风堂”者,吟风弄月之堂也,昔苏轼有言:“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如此看来,“吟风堂”倒意在浪漫和闲适了。自古艺术家和文人的雅号,颇值玩味,因为其艺术趣味及文化修养无不深寓其中。春晖是印人中的雅人,雅人中的牛人,故其斋号不仅有来历,而且有寄托,有意趣,见性情。
春晖是先“书道”,而后“印道”的,然其“印名”盛于“书名”,表面看来,似乎殊不可解。其实,细索之,也就了然。自古有“书画同源”之说,“书道”和“印道”又何曾分离过?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吴昌硕、齐白石等无一不是先“书家”而后“印家”,最后“众家并茂”的。春晖之“印名”,实得益于他的“书道”,相较而言,其“印道”不过是其“书道”的支流罢了。其“印名”盛于“书名”,不过是印证了“眉先生,须后生,先生不比后生长”之理罢了。春晖能为中国国家画院龙瑞、程大利、曾来德、杨长槐、吴悦石、张志民、范扬等诸多导师工作室名家治印,自不是偶然,实则是水到渠成罢。
我在给他的篆刻作品集《润物无声》作序时就写过:当代“印人”,多有“不读书”之病。不读书,其篆刻必无书卷气,必缺古雅之气象,甚至如董其昌所言“必坠恶道”。二德堂主之篆刻,既骨力并茂,有雄健遒劲之美,又清新俊逸,有古雅之气象。以“印”观人,因“字”揣人,二德堂主,必喜读书善读书矣。其所作古体诗,尤其藏头诗,既见机锋雅趣,又见性情修为,似可做“喜读书善读书”之明证矣。
里尔克说过,“艺术是外物朦胧的愿望”。这个愿望,付诸篆刻家刀下,便在木石玉器上留下了个体深刻的痕印,留下了“形”与“神”。譬如春晖治的印,奏刀技法自然得当,刀随笔意,笔融刀工,其手上轻重,刀下节律,不缓不燥,疾徐稳妥的气韵,使人体察到他不狷不狂,不俗不匠所营造的工整意态和庄重意韵。细品之下,让人感到他取法有源、运功有道,无论从增损笔画,到安置结构部件,细微之处恰如其分。流露出文人的书卷气,体现了春晖尚儒求雅的情趣与志趣。又能让人看到他摇曳生姿的心像,和一种沛然卓立的个体精神(至少是目前的精神)。可以说,他的印,是他独特的生活体悟和审美情趣的灵光闪现,是他卓然的艺术才气与自由精神的绚烂结合。
春晖工作之余,亦饮酒吃茶、游山访友、读书养花、临池刻印,尽文人之雅事。与时下许多善作秀忙于应酬的艺术家比较,其火气少而闲意足,更懂得生活和热爱生活,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更懂得艺术!
古人尚“游学”,春晖秉承古风而“游于艺”,他以《城市档案》杂志为平台,广交天下文朋诗友和书画篆刻名家——一方面藉切磋琢磨之功而技艺日进,一方面藉助推引领之力而使得贵州艺术界风生水起。
春晖有才,创造了一个精彩的艺术世界;
春晖有心,无愧于这个伟大的精彩时代!
(本文作者供职于贵州省凯里市第一中学,高级教师、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