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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短篇小说)

作者:顾先福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68 发布时间:2013-02-19 11:10:20

(短篇小说)  

·顾先福  

   

黑夜里的工厂像一个洞。黑咕隆咚的。  

天已经黑透了,月亮还没有出来。没有月色照明,使得横七竖八匍匐在厂房旁侧的废铁钢件,脱形变为一个个一尊尊见不着白昼的面目狰狞鬼怪。这种感觉形成的幻像,是躲藏在这堆废铁烂钢一处的少年黑皮深切的感知和体会。黑皮正好藏身在锻造工房一侧与这堆烂钢废铁形成的倚墙由二三块锈迹斑斑铁皮搭建的三角形“掩体屋”:一块斜搭在“屋顶”上的铁皮,和北面西面围栏起来的两块铁皮形成的“屋身”,共同造就了这个临时旮旯儿掩体屋。至于是自然建造还是人为建造,只好留待天亮后的铁匠师傅解释了。这并不重要。重要是男孩黑皮终于躲过发生不久的鞭挞皮肉之苦,终于,终于逃逸似的躲藏进这堆废铁烂钢集结点,找到了这个有着天然而且理想屏障的避难匿地。  

一股尿臊的味儿掺杂着润湿泥土腥气在空气中淡淡地飘来飘去,柔柔地直呛入他的鼻孔,侵入他的呼吸路道。他强忍着。他顾不上了。他此时一门心思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瞅着附近远处,一切异常可疑点都在他的监视之中,一刻都不能松懈。  

天空下起了小雨。这雨下得及时,下得好,下得安全。不是吗?他想,至少雨水可以把还在附近别处寻觅他踪迹去向的几条人影和一束束耀目的手电光给吓撵走了。他用不着担心害怕了,他可以换一换长时间蹲身姿势,活动活动憋屈累乏的腿脚,甚至长长舒一口大气。黑皮露出脑袋,手扒拽着铁皮门,像一只高度警惕后放松的出洞土拔鼠,贼头贼脑的小作休心憩身。  

夜雨噼啪,夜雨呻吟,整个天地在夜雨噼啪和呻吟下归于寂寥,期盼。  

“噼啪”!一颗巨大的雨滴落打在黑皮脸颊,仿佛几小时前父亲抽打他肉身的竹鞭子,火辣辣的铭刻于心。  

你他妈竟给我添乱子,揍死你个小狗日的,我去坐牢!父亲恶狠狠地说,他紧紧攥紧鞭子,朝黑皮劈头盖脸打。父亲以前打人不怎么下狠,那里面多少包含有教育或教训的成份。这次不同,完全是歇斯底里的暴虐展现。  

哼,蝗虫不够意思,算不上个男子汉!黑皮在逼仄硌脚的废铁中“小道”,一下一下挪脚,散步一样来回走着。然后,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单挑”说好的不准告诉大人。单挑起因是为了争抢一个鸟窝儿该由谁去掏而发生的。双方互不相让。对峙中双方商议各派出一个代表单挑决胜负,像古时战场上的那种一对一,意在提倡硬码。黑皮代表一方,蝗虫代表另一方。赢家获得资格掏鸟窝,输家就他妈灰溜溜滚蛋而且不准让大人们知道。结果单挑下来,黑皮赢了。单挑真那个痛快、洒脱呵!蝗虫怎就不讲信义呢?黑皮想像蝗虫捂着额上隆起的青紫色肉包,眼泪汪汪上门对他父母诉说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他被打破脑门子的不幸。也难怪父亲今天对他下手特别狠。我腿上不是有一处被蝗虫踢成肿块的地方吗。不说,是男子汉;说了,就是他妈……孬种!  

什么声音?前方那个白天黑皮熟悉的码成一方方梯形似的黄灿灿细砂附近,陡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赶紧停止散步,钻进掩体屋,屏往气息,侧耳倾听。  

是人或者动物,黑皮一下子还不能确定。  

野狗?是野狗。当听到寂静的黑夜里间断传来甩动湿毛扑棱扑棱的声响,他通过掩体屋一个豁口,依稀辨识为野狗,而且是二条依偎相随无家可归渐渐走远了的流浪野狗。他松了一口气。  

父亲哪来的这么大火气?一碰,火星溅飞,熊熊燃成大火。母亲哪来的这么多柔软温善和俯首贴耳?姐姐呢,只有姐姐是他唯一的靠山和保护人。每次黑皮犯事挨打,姐姐总要替他说话,开脱责任,那怕尚存一丝希望,也力求把他的皮肉之刑减轻一些。这样,姐姐少不了被看成他的同谋帮凶而遭至父亲斥骂,甚至父亲鞭子的侍候。  

姐姐,你在哪儿?黑皮无助喊道,眼泪禁不住扑簌簌下来。  

雨减弱下来。风在聚拢、撕咬,继而从四面八方灌进掩体屋,黑皮有了一点点浸骨的寒意,他身子往里缩了缩。虽然初夏,但午夜后的风一改她温柔的面孔,让人觉着她不善的阴险。仿佛不争气似的,黑皮感觉肚子里似乎有一只青蛙“饿呀!饿呀”!叫唤着来回跳跃,他本能弯下腰来,以抵挡肚腹饥饿的折磨。为逃避皮肉之刑,到现在他肚腹颗粒饭食未进。墨汁的夜,阴冷的风,饥肠辘辘的肚腹;这些,使他有了回家的意念(但决不面见父亲)。他更加思念和担忧姐姐起来。但他不能出去见姐姐。这时候姐姐肯定会在附近一带寻找他,而且带着父令:找不回他,她不得回家睡圄囵觉。姐姐这会儿一定在城隍庙(破烂得只剩下几根柱子和漏风坍塌的土墙),老人街、唐家胡同、水厂坝、沙河滩、西山包谷林地一带转悠,他们常在这一带出没玩耍。这里有庙、有街、有胡同、还有下河游泳摸鱼抓蟹的沙河湾,啃啮玉米棒子的包谷林地。他们绝对想不到他会隐身藏匿在这个废铁旮旯儿里!  

有一年,记得也是初夏时令,十岁的黑皮穿着一双父亲去上海出差买回来的塑料凉鞋,跟随姐姐下河游泳。凉鞋是那种通身黄灿灿透亮闪眼的颜色,鞋脸鞋帮全是开了口的条形儿和星星点点的孔洞,加上漂亮轻盈的铝制扣袢儿,穿上它走路上学堂,是黑皮那一年夏天里最开心惬意最扬眉吐气的幸福事儿。  

可开心惬意的事儿像打了一个盹儿一样倏忽消失了。接下来黑皮招至了生平第一次父亲暴雨般鞭挞,其鞭挞细节黑皮至今记忆犹新。  

浅底河里,乱石如麻,硌人生痛。黑皮光脚难行,遂上岸穿上凉鞋。这一穿,就把黑皮的一只凉鞋永远穿在了河里。丢失了凉鞋,回家怎么向父亲交待。黑皮害怕了,姐姐更是心急如焚。那天姐姐替弟弟在河里找寻丢失的凉鞋,整整找寻了一个下午,也没有找到。  

小败家子,你们知道,这凉鞋有多么金贵啊!父亲一边数落姐弟俩,一边用竹条子抽打他们——姐姐受连累陪打,有时还代他受过。姐姐高他二个年级,个头和他差不高,身单力薄,像一片黄菜叶,风一吹便飘扬起来。所以姐姐受连累或代他受过,他担心姐姐像黄菜叶一样轻盈的身子,被打烂在地,再也飘不起来。比方说,有一次,他正被父亲拿着鞭子抽身子,当父亲抽着抽着,当父亲正抽得顺畅,抽得心花怒放,抽得淋漓尽致,突然鞭子一下子停顿下来——父亲不会停下鞭子的。他扭身一看,鞭子停下来的原因是姐姐从后背抱住了父亲,并抱住了他的胳膊肘,才使得鞭子停下来。姐姐一边抱住父亲,一边说,要抽就抽我,弟弟还小。父亲于是把怒气迁怒于她,把鞭子的方向转向了她。这是姐姐期待的。比方说,有一次,他被父亲罚跪,还不允许吃饭。吃晚饭的时候,姐姐不吃饭。父亲问缘故,姐姐说,弟弟不吃,我也不吃。你又不犯事,为啥不吃?我当姐姐吃了,就不是姐姐了……  

父亲不说,黑皮也知道,父亲为千里迢迢买回的这双凉鞋,他不得不降下了这个月每天烟酒的消费指标:一天一包烟三两白酒,改为三天一包烟,一天一两五钱白酒。这双凉鞋,凝结着父亲的仁爱,千里远涉的劳顿,在当时的确是稀罕物;稀罕得只有黑皮和蚂蟥有“资格”穿上它,稀罕得黑皮至今坚持认为父亲那次打他是应该的,合理的。所以当他强忍疼痛,不吭一声,任凭竹条子在他褐红色脊背响亮有声节奏有力的自由溜达。身上留下来的一条条一处处殷红洇浸的血痕,在黑皮看来,不过是彩绘在他身上的熠熠闪烁的虹光!  

工厂围墙外远远的地平线上空,透着一层淡淡的光晕背景,不时闪烁一片迷离迟滞的白光。那不是拂晓前的鱼肚白,而是过路汽车急驰留下的探路光束。离天亮还远着呢。黑皮不觉着肚腹饥饿后,却感到口渴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还好,雨天不缺水。黑皮拱身出来,在一块废弃的铁墙板凹槽里,掬捧起残水,一口、二口,喝下肚去。水填饱肚子后,一丝睡意向他袭来,而且越来越快,他几乎有些招架不住了。  

老韩头,那个看守果园的老韩头,你个狗日的。呃哼!  

那天,学校快放学的时候,教室门突然被人撞开了,一个老头儿径直走了进来,手里提拎着一篮筐桃子。黑皮鼻涕虫蚂蟥他们认得:这不是学校后山冲里看守桃园的老韩头吗,他来干吗?黑皮一时琢磨不透老韩头来此的目的。只见进门来的老韩头笑呵呵地把拎着一篮筐鲜红熟透的桃子放在讲台上,说他这是给同学送桃子尝鲜来了。在全班同学发呆,讲课老师发愣欲问究竟的时候,老韩头不慌不忙讲开了前些日子发生的那个经典故事:以黑皮为首的他们一伙儿人偷食桃子,被他逮了个正着,然后他不但不处罚他们而且还许下诺言,倘若他们不再偷食桃子,待桃子熟了,他保证摘一篮筐新鲜桃子送给他们尝新解馋。当时,老韩头的话,无异于天方夜谭的神话、鬼话,他们一笑了之早忘了个干干净净,想不到老韩头践行诺言,这是他们意料不到的。  

这让人诅咒的老韩头,糊涂的老韩头,狗日的老韩头!你这么一闹,不是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吗?瞧瞧吧,等着挨批挨揍。唉!就算学校组织的思想清算不算个啥,可大人手里的那根鞭子,抽打在身上、脸上、手上等肢体器官发出呻吟颤抖的“清算”声音,就不是好玩儿了。他逃不掉的鞭子,鼻涕虫他们同样也逃不掉。这个老韩头,这个一点不懂世道的老韩头。下次你的桃子一定被人摘完偷光,一颗不留。活该!狗日的。  

这个时候,这个光景,少年黑皮真正尝到了父亲家法威严不可侵犯的滋味儿。父亲的“家法”一般分为三个等级、层面来进行。第一个等级,错误的性质和情节略轻,受罚面就小,一般象征性鞭身一下,人面向墙隅跪上一个时辰便可;意在教化。第二个等级较前一个严重,不但鞭身,人腿跪地半日,还不许吃饭。第三个等级,除跪地,不许吃饭外,还得把人捆绑起来吊在门楣或屋架上打上一顿。这个等级层面上,不堪忍受是不许睡觉,眼皮那怕闭上一会儿也不许,否则,鞭子便噼噼啪啪溜达身子无忌。  

黑皮摩挲着伤痕的部位,来回不停揉。痛。痛。痛。他张了张口,喑哑。  

当那个漂亮的,有着圆圆小脸蛋,甩动着一条长长的扎着红绳儿独辫的女孩梅,哭哭啼啼跑远了的时候,黑皮觉着他正从美景如画的巅峰慢慢跌入充满荆棘的谷底,刺扎着他满身的疼痛,刺扎着他满身的伤痕累累。他似乎触碰到了那根望而生畏竹鞭子发出咝咝的响声,和父亲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一步一步逼近他……  

星期三下午上完体育课,黑皮、鼻涕虫、蚂蟥三人来到老人街,快要到路旁罗跛子家商店,鼻涕虫看了眼挪在他们身后的蚂蟥,怂恿黑皮叫蚂蟥请客,买绿豆冰棒解解渴。那天天气炎热,火辣辣的太阳炙烤得地面灰土乱腾腾飞扬,抹一把脸都变成了黑鬼一般肮脏,鸡鸭狗热得不敢挪窝动弹,人也热得窝气、憋闷、晕头不适。这时候能吃上一二颗冰棒散热凉身,驱闷解乏,是天底下最美的妙事儿。可除了蚂蟥,他们俩人一个子儿也没有。蚂蟥身上有钱,他兜里总揣上三块四块什么的作零花销。蚂蟥妈在食品店卖肉,蚂蟥爸在粮店卖粮,一个管肉,一个管粮,不像他们在工厂当工人的父母,没啥油水可捞。所以蚂蟥手头阔绰是理所当然的。  

不去,要叫你去叫。黑皮拒绝了鼻涕虫。他虽然想吃,但买得自愿,不能强迫。  

我去叫你不要后悔。鼻涕虫请不动黑皮,自个儿去了。  

结果鼻涕虫没说动蚂蟥,没说动蚂蟥就买不成冰棒。  

鼻涕虫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  

事件的转机往往在一瞬间完成。当他们没头没脑顶着烈日往前走,蚂蟥眼睛突然一亮,用手指着远处,说,你们看。俩人顺着蚂蟥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不远的人行道上,梅长过腰间的乌黑油亮独辫,随着轻盈走动的脚步,袅娜碰击着圆而丰满的秀臀,像一种诱惑,欲罢不能。蚂蟥说,你们谁敢摸梅的那条独辫子一下,我就买绿豆冰棒给他吃。  

这一刻里,由于事情来得突兀,俩人没有准备,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没见什么反应,时间仿佛把他们凝固了。在蚂蟥向他们投来的一丝散乱眼神里,黑皮看到了蚂蟥闪过的轻慢,不屑和讥笑。  

我去!眼看梅要走出他们的视野,黑皮喊了一声后跳了起来,迅速跑开来——  

事后,黑皮受到了父亲超乎寻常的惩罚——裸打。裸打,就是扒光身上的衣服,身体一丝不挂直接暴露在鞭子的眼皮底下,伏法、认罪。  

黑皮在忍受父亲那根锥心刺骨的鞭子抽打他肌肤泛起一条条血痕滑向他无底疼痛深渊时,使他昏迷过去又苏醒过来,他无法表达的或无法说出口的是,促使他行为的完成是一股力量,一股来自冥冥之中的神明力量。而且,不可抑制。  

梅真漂亮,玉盘儿一样的脸庞,身段也魔鬼。梅会有很多人追求的,他算不算一个?这,这怎么个说呢,嘿嘿!  

梅的辫子真美,长长粗粗,乌黑油亮,还会翩跹起舞,真想再抚摸一次……  

下半夜后,雨终于停了。风也止了。寒露越来越重。房檐下的雨滴声渐渐趋于末路,最后悄无声息。站立在黑夜里的工厂建筑物和旁边一字排开去的柽柳,像闹腾一宿的一对同胞兄弟,胳膊搭着胳膊,头脸挨着头脸,睡去了。惊悚一夜的黑皮终于撵走了饥饿鬼魅,他这时放松了警惕的神经,放松了疲乏的腿脚,放松了倦困的身心,弓起虾背,席地睡了。  

不回,我不回家!黑皮面对闪现出父亲铁锤般晃动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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