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是边缘人(短篇小说)
□ 顾先福
离开阿咪厂子,是去年秋天。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些依依不舍。那时,老黑一脸怨怼地对我说:“妈的,都是你跟阿咪说了那些混账话,才叫我们滚蛋的。”
我说哪些混账话了?我每天要说一篓子话,那些话,那些混账话肯定在那一篓子话里,很难找出来,而且一定找不出来——倘若不告诉的话——我记不住了。
老黑偏不说,然后他像打迷面似的启发我,说:“你自己想想好了。”
这个鸟老黑!
说真的,阿咪厂子还是不错的,尽管在城市的边缘地带,周遭除了几间破烂不堪的住宅房屋,算是一个荒寂和无人问津的城市弃儿。阿米厂子藏匿在一栋水泥预制板三层楼房中。鹤立于荒僻里的这栋灰扑扑的楼屋,不留神看时,像似二层楼房:马路斜坡与楼屋地面的握手言语,使你看不出真实面目。路基堡坎下的一层楼屋如一个怪兽隐身藏着,你根本瞧不见。就算见了你也不相信这是一个楼屋。都是出租房。二层租给了童声啁啾的幼稚园,三层为散客住户;楼下一层做了阿咪的厂子——我们的工作地和我们的车间。阿咪说,房子是差了点,当初看上就图它便宜。阿咪说的没错,水泥抹面的地板半是扇形凹斜,半是开着长长逶迤的裂纹,似乎与墙上的裂缝口子诉说衷情遥相呼应。还有,阿咪没说全,我补充一句,由于地基低于路面,这屋一个最大优点:冬暖夏凉。省了风扇和取暖炉。
所以,我说阿咪厂子还是不错的。尽管外面阳光灿烂时,屋里黑咕隆咚的。
在阿咪厂子,我们前前后后,老黑干了八年,李小兰干了五年,我干了六年。
现在散了,各奔东西,把旅途的希望目标寄托在下一站的人生起始点上。
我这样说,你就知道这是一回事了。我们又是怎么一回事了。
离开那天,我们心里都不是滋味,大家一言不发,默默地望着这间我们曾经洒下辛勤汗水的工作地楼屋,脑海里剪辑着这些年来我们历历浮现的喜怒哀乐画面,心情像一面鼓似的敲敲停停停停敲敲。
那天唯一和我们见过面的是坐在杂货店里,头发白花花乱蓬蓬的房东老妪,她不知情,仍旧张着黑洞一样没剩下几颗牙齿的嘴巴,笑盈盈说:“记着啊,今天吃饭到我这里来买。我跟阿咪说过了。”说着就站起身来,拄着柏木拐杖一只脚掌外翻着朝我们走来。像风中摇摇晃晃的一棵枯树,随时有倾倒的可能。那一刻里,我觉着房东老妪将要倾覆的这棵枯树,已经倒地奄奄一息了。我们才是这棵倾到的枯树,不但树身坏了,树心也腐了。
茅 房
阿咪厂子原先在城西一个规模很大的小区。
小区建成伊始,一切闹哄哄乱糟糟的。住进来的人家,开饭馆开店铺办厂置业的商家老板,像炸了锅似的潮涌着,淤塞着。阿咪属于其中的一位。
老黑来的时候,我还没有来,装订工李小兰更不用说。两年后,当我来到这里老黑俨然一名资深老员工了。他欢迎我的开场白是:“你个狗日的,怎么现在才来啊!”老黑的话我懂,他在这里干活,是为了专程等我。仿佛上天安排我们要在这里见面,要在这里一起干活儿。这之前,我在哪里?我像失去了记忆的精神患病人怎么也找寻不到自己,找寻不到自己的家园。掐指算算,多少个年头了,当这些事过境迁的工厂啦、车间啦、机器啦、工友啦,熙熙攘攘地转了一圈后,又神奇魔幻般完整复归时,你是心潮澎湃?还是静若止水?
当我站在阿咪为我们买来的锈迹斑斑可以当作破铜烂铁卖掉的机器的脚踏板上,我愣了一下,仿佛时光倒转。回眸瞬间我看到了我从前的工厂——好大的一个厂区,一栋栋厂房错落有致站立在树木花草中,树木高矮不等;高的是银杏,风一吹,叶扇子飒飒响;矮的是冬青,如绿围裙一样涌动,花儿紫红红养眼。花卉有栀子花、鸡冠花、茑萝、君子兰、一串红,映衬得厂区大道,厂房里里外外格外鲜艳、清爽、亮丽,跟夸张地站在儿童彩笔画中的一栋栋漂亮的房屋建筑一样,仰望着蓝天白云飞鸟,呼吸着芬芳,迎接我们步入厂房车间,开始每天的辛勤工作。
我看到紧挨着冬青,隔着一道浅水沟的一扇正正方方洁净的大窗里的正在修理机器的老黑,穿着蓝布工装戴着蓝布袖套,在机器前后左右来来回回。甚至钻进机器肚腹捣鼓。我还看到一旁站着的我,随着老黑的叫唤,一会儿递给他钳子,一会儿递给他扳手;一会儿又递给他起子铁锤……呼吸着飘逸的机油味儿油墨味儿,沐浴着从窗外洒入的一缕缕阳光,阳光里带有清新芬芳的树木花卉味道,这就是我们那时的工厂,我们那时工厂的某个早晨光景。
现在我再见不到那幅在脑海里栩栩如生的我们工厂的剪影了。
想不到我和老黑还能在阿咪厂子见面,我们还能在阿咪厂子干活儿。但已不是我们从前的漂亮工厂了。阿咪说,你们漂亮工厂与我何干!你们只要把我的活儿干好就可以了。我有许多话要说与阿咪。那怕说一句二句也行。老黑就训斥我,说你小子,活儿没干上多少,要求一箩筐。其实我只想对阿咪说一句话,要求一件事。当初我还真不好意思说明呢。那句话一件事就是,为方便出恭,给我们造一个茅房吧!你觉着这事儿稀奇?其实不然。
阿咪租来的这个院子本来是有一个厕所,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房东收回改作一间杂物储存室了。以至我们上厕所成了问题。这附近没有公厕,只好到隔壁饭馆里的厕所借用。一二次可以,多次借用人家就有脸色了,然后坚决拒绝。付费也不行。说那是给顾客方便用的。我们不是顾客所以不能使用。我们不能为上厕所而天天上饭馆吃上一餐饭吧!那我们辛苦赚来的工钱,大半花在入厕上了。
懒马懒牛多屎尿。老黑这话说到点上了。老黑一天难见他撒一泡尿。我一天得撒上三泡尿,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
想归想,我终归没向阿咪吐露这个意愿。一字半句也没有。我想的是,到阿咪这里后,我会离昔日我们的漂亮工厂越来越远,或者变得越来越模糊。
茅房是在意外中发现的。意外得我难以言说。
还是我憋尿猴急找厕所时发现的。是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我沿街区一路匆匆走来,东看看西瞧瞧做贼似的把眼光投到路边的饭馆旅馆,希望把门的这些家伙放绿灯,行行方便。这些家伙我认识,但一个个都把头摇成拨浪鼓,意思明显不过。他们这里不是茶馆,进出自由。妈的,那我随处找一个墙旮旯儿放放水,谁也怨不得我!
那间破败行将坍塌伏地的小茅房就如救星一样出现在我的眼中了。
当时我急步如飞,我的尿脬一刻也不允许再憋尿下去,就如一只灌满水的水罐子挡也挡不住溢流的缺口。在我走到街区尽头一个向左拐进去的荒凉地上,横七竖八的木料中间,这个小茅房似一只老去了的黄毛老狗趴在那里,不注意怎么也看不出。说白了,这间充斥着屎尿臭味儿的小茅房,是世居这里的一座农舍拆迁后来不及捣毁的一个遗址废墟。来不及毁掉的农家茅房,幸好没被捣毁,要不我们到哪儿方便救急呢?
老黑也不得不承认,说:“我来阿咪厂子两年了,咋就没发现这个茅房?你小子眼尖,叫你发现了。”这么说来,发现茅房解了我们出恭难题,是我那年最大的“业绩”哪!
我一声没吭,笑了笑。我想说的不是我眼尖,而是当时我捂着鼻子艰难向飘浮和蒸发在空气中的一阵阵熏人难闻的粪便臭味的方向走去,我想这个方向应该有一个撒尿拉屎的茅房。你们嗅觉迟钝、退化,没有这般感官。
之前,为了少撒尿,我每天饮水控制在175毫升这个临界点上,再口渴也不敢越雷池半步。有了这个茅房,我无所顾忌了。陡然增加到200毫升和500毫升以至1000毫升也不用发愁没地方撒尿了。
有一天,老黑对我说,他今天跟阿咪说了那件事,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什么事?”我稀里糊涂一知半解。
“嘿,个狗日的,装什么傻,还有什么事。”老黑一改沉抑之音,嗓门压过了正在吼叫的隆隆机器响声。
我的活儿全城最好
阿咪厂子搬来这栋楼房不久,装订工李小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