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妈回来了(短篇小说)
□ 顾先福
是啊,画妮。那年傍晚,我们街上阿德家的小屁孩小满和跟他一块儿扎堆的几个小男孩,嘻嘻闹闹溜着滑板,一边摇晃着身体,燕雀一样在街头巷尾飞来飞去,一边齐声嚷叫道,大姨妈要回来了!大姨妈要回来了!在我们的烟花街,但凡哪家有一丁点儿小事什么的,瞒也瞒不住——顷刻之间,迅速传开了。
由头先按下不表。
但大姨妈要回来的消息是真的。之前我们从街当头王大脚彩丽两口儿热烈的拌嘴中可以得到证明。
彩丽说,去,找辆车接大姨妈,最好是宝马,大姨妈喜欢排场,只有这车子配她。有这个必要吗,又不是迎接影星歌星,大员人物,王大脚说。怎么没必要?照我说的就是了。彩丽上前一步,拉着王大脚欲打开的房门,对丈夫数落说。大姨妈三年没回来了,来一趟不容易,让她高兴高兴。高兴?我看是显摆。怎么这么说话?不是大姨妈,你有今天吗!不是大姨妈,你还当你的修理工,你还当你的小工人。哼,没良心的东西!
这是昨天上午两口儿的拌嘴插曲。我当时听见了,至于小满他们怎么听见的,画妮,如果我知道了,就不是人!
大姨妈真名叫彩慧。
大姨妈是我们烟花街声名响亮的人物儿的尊称,凡是声名响亮的人物儿,我们烟花街都有此约定俗成。
大姨妈去北京,一去就是三年。如果大姨夫没有去世,就不会有她被骗去六万元钱的事件,就没有茶楼的关闭,她也不会去北京。
那时候王大脚正式落户在烟花街,与彩丽结为夫妻,与大姨彩慧小姨彩玲结为姻娅。托大姨夫的洪福,王大脚从此改变了命运——从市郊的机械厂调进城区的一家事业单位,成为一名专职司机。五年后,大姨妈在烟花街开了第一家茶楼。也是第一家关闭了茶楼。提起这事儿,茶楼借贷者王大脚还耿耿于怀心痛不已(当着彩丽的面,他不便说出口),连连埋怨说,都是大姨妈没管理好茶楼,搞砸了一个好端端的茶楼哟!
平心而论,茶楼关闭与大姨夫没有任何牵扯,而开茶楼多少与大姨夫关联:即大姨夫虽然去世了,但他生前的影响力还在一定范围内散发出来,惠及家人。由于涉入别人的隐私,我只好守口如瓶了。话说回来,这得于大姨夫是我们烟花街的一个大干部,怎么个“大”呢?比方说,我们烟花街工商所的徐刚够威风体面的了,他整天儿开着辆边三轮摩托车上蹿下跳,哒哒哒,驶过街道带起一阵风;哒哒哒,经过人家门前,又卷走一地尘埃。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没得说。可是大姨夫每天乘坐上下班的那辆小轿车就把他齐刷刷比下去了,这部乌黑黑油亮亮的轿车进进出出烟花街,除了成为一道风景画面的点缀,它还向人昭示了其主人的身份和地位。这个时候,再看到徐刚的摩托车,就像看到一个矮人和姚明比肩不谐调。至少在我们街上是这样。大姨夫到底多大干部,我们其实也不甚清楚,或许只有徐刚知晓。因为他见到大姨夫时,总是小心翼翼地对大姨夫细语,然后恭恭敬敬地听大姨夫讲话。况且我们又不是福尔摩斯,侦察大姨夫仔仔细细干嘛,我只知道大姨夫是转业军官,在政府部门任职,还知道他在越南打仗时已经是团长了。夫荣妻贵。贵夫人的大姨妈,官太太的大姨妈,身价自然陡涨起来,闪亮起来,成为烟花街第一夫人。这些,画妮,如果我说错了,就不是人!
大姨妈的面相,用王大脚的话说,我家彩丽为何不是大姨妈?哪怕占三分之一也好!这是大实话,可惜这个遭天谴的大实话只是团虚幻的梦影,梦一醒就没了,像烟花街阴沟里的脏水,见不得天,只能在黑暗里流淌变臭。
记得第一次上门拜见大姨夫,大姨夫的傲慢养尊处优,很快就被大姨妈的美丽容貌淹没了,王大脚在一瞬间里乱了方寸,以至分不清找的人是大姨夫还是大姨妈。都找,王大脚事后说,都不找。说明当时他脑子紊乱,辨识不力。现在他要找的人是大姨夫,不是大姨妈,大姨妈是美丽极致的风景,用来欣赏品味;大姨夫则是承载重物的器具,用来解决困难问题和实用主义。现在的王大脚看到了这里,当年大姨妈向他介绍自己的妹妹——塌鼻子小眼睛算不上漂亮的彩丽,浓眉大眼,身材一米七八的王大脚也看到了这里。好的姻亲可以改变人生。大姨妈先出来见客,接着大姨夫才慢吞吞出来会面。但在彩丽和大姨妈进另一房间说女人的悄悄话后,王大脚心里一直像有个疙瘩,拥塞着。这不,在这之前,大姨妈的细腻敏感叫王大脚长了记性。王大脚彩丽进门后被大姨妈叫住停留在玄关处,大家以为她要做什么,睁大眼睛看着,只见她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从鞋柜里掏出双红绒鞋拖,递给了彩丽;王大脚得到的是大姨妈扔给他的塑料卫生鞋套,套在脚上的鞋套,王大脚不习惯,他想换上拖鞋。由于第一次上门,他不便开口,直到他手中捧着一杯大姨妈沏的陈茶(他不喜欢喝陈茶,大姨妈为什么给他沏陈茶)后他这个疙瘩仍拥塞着。叫他很看不起自己。
回来的时候,他把他的感受说给彩丽听,彩丽想了一会儿,她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轻轻叫唤起来,眼睛朝一个地方出神,说,啊哟,我忘了提醒你,你送礼没送到家。没送到家?就是没有礼物送给大姨妈,你送的礼物是男人的礼物,没有女人的礼物,难怪大姨妈使性子出幺蛾子……茅台酒,万宝路香烟,王大脚一下子明白过来。
这个大姨妈!
一个月后,王大脚顺利调入新单位。
倘若生活一直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没什么变故的话,那么大姨妈仍然是继续过着她优越舒心阳光灿烂般的日子:其一,她是城区里一家大型纺织品批发站的出纳员,这个职业最具女性化,为女人所羡慕;其二,她嫁了个好男人。男人位高权重,这是最关键的,不是有“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和“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谚语吗!其三,大姨妈生了一对龙凤胎,这是她为母亲的得意之作。但后来也是因为这对龙凤胎改变了她的生活轨迹。
烟花街的妇女们聚在一起,我西家长,你东家短的闲聊时,无非就是孩子啦、丈夫啦、婆媳啦、穿衣打扮啦等等,有时漫无目的,泛泛而论;有时专题一个,针对性突出。可说到大姨妈时众人都心知肚明地噤了口。大姨妈怎么了?大姨妈是女人们嫉妒的对象,羡慕的标准。四十好几的了,皮肤还那么“汪”(“汪”是烟花街的俚话,喻指好的意思)。如果女人中有人发出不一样的感叹,或者赞美,说明她不平静了;说明她是一个新人,刚由女孩儿转变为女人继而融入到烟花街的女人团队还需要打磨打磨,才能历练出不惊不乍的沧桑品质。
都一把年纪的人了,面容身段一点儿没变,仍保持着青春时期的活力。变的只是韵色十足,女人味十足。彩丽说,大姨妈是我们家大姐,但我们更像大姐——
嗳,哪有这样说大姨妈的。
此话怎讲?
我们烟花街的人,都记得在那一年,大姐彩慧生产后,在家休产假期间,都是彩丽彩玲轮流服侍大姨妈的。除给孩子喂奶,俩双胞胎的尿布、襁褓洗换和婴儿洗澡等,俩姐妹尽心尽责,全包干下了。大姨妈为此省去了不少劳累,安心调养身体。换句话说,大姨妈生孩子,生出了舒坦,生出了可心,生出了惬意,大姨妈像是富贵人家中的大小姐,彩丽彩玲俩姐妹则是服侍她的贴身小丫环,呼来唤去,如影随行。
按说大姨妈是家中老大,理应照顾俩姐妹,但出于偏爱,从小容貌出众的大姨妈,父母一直偏袒她,杂活重活不让她干——她脚下的妹妹替她完成了。她像一株当阳的绿色小树,尽情地沐浴在阳光雨露里茁壮成长……直至现在的大姨妈,中年的大姨妈,体态丰盈,胸部高耸,肤色白皙,眉眼传神,即使生了孩子,身形也和姑娘一样健美,着实让我们烟花街的姑娘媳妇嫉妒羡慕不已。呸呸呸!啊哟啊哟!她们心底不服。后来大姨妈发生了一系列不幸的人生变故,这帮妇人不是幸灾乐祸,而是一致发出了“可怜的大姨妈”的声调,眼眶里泪光盈盈,揉一下便掉下来。
茶楼到了第二年春上,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当初,大姨妈为开茶楼向王大脚两口子借钱,王大脚不同意,彩丽也不同意,理由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什么时候是“时候”,王大脚他们也说不出个准儿。王大脚口头虽没明说,彩丽却知道个中缘由:大姨夫去世才一年多,大姨妈急着开店那是“犯忌”。这地方有个不成文习俗:丈夫死后三年女人开店谈婚嫁等诸事才一帆风顺。这种说法是否站住脚我们暂且不论,现在要说要论是大姨妈,她管不住自己了,说着说着,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化起来,一会儿雾罩云绕,一会儿溪流潺潺;一会儿雨过天睛,一会儿阳光闪闪。她说,你姨夫走后,丢下两个孩子给我,你知道我有多难吗,我那一点可怜巴巴的工资,能顶多大事啊。我们孤儿寡母的,要不你们帮我抚养孩子?!这是实情,大姨夫在世时,大姨妈光是上等面料的裙服就有好十几件。那时的大姨妈鲜艳照人,物质生活和生活品质,街上人家没人比得上。开茶楼也是没法儿啊,还有我提前办退休也是为开茶楼,如果不开茶楼,说什么我不会这么快退休的。他们想想也是,大姨妈才多大年龄,四十多一点的年纪,正是干事的大好时光,不是因为大姨夫的离世,说什么她也不会动这个念想——开茶楼成了她最后的慰藉最后的念想。
最终他们敌不过大姨妈的软磨硬泡,只得同意借钱给她。
钱这东西,要么是胆儿,要么是勇气,要么是祸患——由钱儿执导上演的在那个骄阳似火热流滚滚三伏天里的大姨妈的情爱故事,成了茶楼关门的最魁元凶。
与“犯忌”有关?无关?谁说得清呢?
但说是清的是,那一年是我们烟花街的多事之秋,蒙羞年头。
说来话长。
就在大姨妈的十九岁的儿子红旗不知何事离家出走杳无音信的那一年,发生了烟花街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群体吸食毒品的事件。起初只是邓家的邓鱼头一人吸食,后来发展到曹家的曹三猫,吴家的吴笑宝,这三家的男孩就像三个魔头鬼怪,迅速卷起一场瘟疫似的漩涡,谁稍微站不牢脚跟,立不正身板,哗啦一下,立刻栽倒进去。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种不光彩的事儿怎么会发生在民风淳朴,和平宁静的烟花街呢?直到现在我们烟花街的人不管愿意与否,都矢口否认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