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锦屏》

      黄俊杰　　　　

锦屏之行，我被满眼的绿色充斥着；没人提起、自己竟也忘了打听县名的由来。回到家里满眼之绿早已变成满脑子的“胸中之绿”了，于是便不情愿再去考证。我害怕“屏”字会被演绎成“屏障”，战事频仍的古代料定会有此一说。满满的绿色和“屏”字前面的那个“锦”字促使我想到了“屏风”。是的，绿色的屏风，花团锦簇的屏风。跟王昌龄同时代的杜甫、钱起等诗人不是吟咏过“鸳鸯绿浦上，翡翠锦屏中”、“锦屏云起易成霞，玉阴花明不知夕”的诗句吗？这可都是描写旖旎风光和美好事物的诗句呀！ “屏风”跟诗画的联系最为密切，锦屏之行定能在诗人的手中转换成绿色的诗句，在画家的手中转换成一幅幅翡翠般葱茏的艺术画面，转换成一幅幅古色古香的自然山水与人文景观所构织而成的画屏。　　　　屏风有插屏和围屏之分。插屏多是单扇的，围屏则由多扇组成，少则两扇，多则十二扇，屏面饰以各种彩绘，或镶嵌不同题材的图画，当然也有全素的屏风。但锦屏绝对地是一个由多扇画面组成的绿色围屏。　　　　贵州是个公园省，贵州是个大庐山。正如建筑学上的房屋装修必须有玄关的道理一样，像贵州这样一个多姿多彩的自然山水大公园，气候凉爽、人文景观大多保持着原始生态的“大庐山”能没有围屏吗？说来也是自然天成，贵州刚好北有赤水、西有威宁、南有荔波，东则有锦屏和玉屏，共同组成了“大庐山”周边的“大围屏”。　　　　倘若说如花似玉的屏风（“玉屏”）是楚湘入黔的第二道屏风，那么花团锦簇的屏风（锦屏）则是自然山水和人文景观都堪称为“绿色”的楚湘入黔的第一道屏风。　　　　屏风具有分隔、美化、挡风、协调等作用，这里的屏风使自然山川与人文景观相互辉映，相得益彰，浑然一体。秋老虎季节进入锦屏，并没有我想象中相对于中西部来说的那种热浪，更没有令人难受的“桑拿”，相反正如从九江上庐山遇到了森林和瀑泉时所感受到的凉意，这不都是屏风的作用吗？所不同的是“杉木之乡”的森林更为高大、更为普遍，这里不是细小的瀑泉而是支干纵横的溪水和江流。县城所在的“三江镇”就是由小江、亮江会聚于清水江的三江汇合之地。白天森林吸纳阳光“制冷”，早晚从江面上或森林里吹来凉爽的风，无不令人神清气爽。　　这样的气候成就了杉木的生长。笔直高大的杉树一片片、一笼笼，矗立于山水之间，倒映在江面之上。 “ 碧玉妆成一树高”，它尽量地向上生长，把翠绿伸向最阳光的云天，却把空间留给地面、留给人们。而在云天之上则枝杈纵横，如针线一样把丝丝入扣的针叶编织、缝合成透气而不传热的太阳伞，把阴凉洒向地面、洒向人间。它们汇成森林收藏起远古浩瀚的神秘，覆盖地面创造了人间天堂的奇迹。在森林里面，你看到的是一把把排列有序的高脚伞，又好似坚守着水土的哨兵，阵脚纹丝不乱，深深地扎根在坚实的土壤之中。　　这是形貌。至于勾勒上色，它会把围屏分割成多扇画面，碧绿与湛蓝构织成富于装饰意味的青绿山水；林深幽壑之处则是泼墨而成的水墨山水；朝晖夕阳下又变成了以水墨为主的、略施淡赭淡青的浅绛山水；在强烈的阳光下是几无水墨痕迹、纯以彩色图绘制而成的没骨山水；阴郁天气或在阴云密布之时则呈现出以水墨勾皴、淡色打底并施青绿等敷盖色的小青绿山水……　　　　几天来，我们乘车穿行于锦屏的山山水水，实际上就是穿梭在青黛色彩变化万千、几无泥土裸露的杉林之间。换句话说，几天来我们是在森林覆盖面已达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洗心清肺的天然大氧吧中潇洒漫步，深深呼吸，好不爽怀惬意！因为时间有限，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去到原始森林，尚且有了这么深切的独特感受；倘若去到原始森林，对于我们这些久居城市的人来说，那又将是一番什么样的美滋滋呢？我料想，生长在这样的地方，你不想长寿都不成！　　几天来在画中行走，让我回味反刍领悟到了画的精髓。中国山水画在空间的处理上要求“以小观大”，“折高折远”，游动视点，把高远、平远、深远、阔远巧妙地加以灵活运用。山水画的构图，比之人物、花鸟画更重视“势”的表现与“开合起伏”。前两天都是在车上或平地上观看，第三天我们终于有机会爬到万亩林场的瞭望塔上观望林海。　　啊，好一个绿色的莽莽乾坤！　　上到云塔的最高层我们就到了云天，到了杉树林海之颠的云层。由近及远，蜿蜒回环蠕动着的山坡一浪一浪、一泼一泼地把翡翠挥洒开去。这里的山坡多幸运啊，十几万亩的林场就这么挥洒着绿浪，一直延伸到与邻县黎平交界的地方。直到黎平那边还是这样，永恒连绵的绿啊，无边无际！　　这种绿不是梅雨潭的绿，也不是低矮茶树的绿，那里有反光，显得平板；这里没有，是不泛光的颗粒螺纹质地，显得厚重而且深沉。因为针叶是吸光的，大面积地展示着用高级毛料织成的纯毛地毯覆盖在起伏连绵的山坡之上，更像用草绿色的军用呢制作而成的将军服披挂在一个个敦笃浑厚的有功将领的肩上。　　这里的绿不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嫩绿，那是受季节影响的，这里不受影响。因为杉树，还有间或穿插着的少量的松树、柏树乃至于竹林，都是不落叶不受季节影响的常绿：绿得坚韧、绿得坚强，绿得深厚、绿得老辣，绿得笃实、绿得忠贞，绿得阳光、绿得靓丽，绿得平凡、绿得普遍，绿得欢快、绿得爽朗，绿得慷慨、绿得豪迈…… 　　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句来概括锦屏的这种“常绿精神”，只知道这决不仅仅是因为气候与水土的关系——锦屏的山水透视着人文。　　山水画决不是被动的摹写，它决不忘表现审美主体的认识、理想、感情与愿望。尽管出现在画面上的山水是形貌上的，仅能是自然景物的局部或社会生活环境的侧面，但你能通过有限的取景感受到整个宇宙自然由表及里的认识，或者寄托着对国家乡土的感情。这样的山水不仅体现了自然风物的外貌及其丰富变化，且能显现其运动中的内在联系，创造形神一致情景交融的意境，通过画外意与“意外妙”去吸引观者，感染观者。　　锦屏的绿色山水正是如此。除了天赐原始森林之外，人工造林也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他们护林、造林的意识特强。比如河口乡文斗村上下两寨不仅古木葱茏、鸟语花香，古树林木比比皆是；而且民风古朴纯正，他们世世代代严格地遵守着乾隆三十八年（公元1773年）立碑刻石制定的以保护生态环境为目的的“六禁”乡规，被誉为“中国环保第一碑”。在人文生态方面也有民约为之规范，比如乾隆五十六年（公元1791年）的婚俗改革碑就是典型例证。其影响在清水江一带长达两百多年，至今还在发挥作用。被专家誉为“古代少数民族婚俗改革的里程碑”。这样的古碑在锦屏同样比比皆是，仅文斗就有31块，构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也应该算得是围屏中的一扇人物山水画了。没有这一扇独特的屏风就没有上述的多扇绿色屏风延续至今。　　这就是锦屏人文的坚守意识或曰精神，因为他们坚守生态、坚守文明自古以来都是作出了牺牲、付出了代价的。至今他们都还在为中下游、为全中国人民作奉献，我也真诚地希望中下游和全国人民也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在锦屏还有一种人类学意义上的坚守，一扇在围屏中应该占据重要位置的屏风，那就是在全国都少见的因其特殊的历史原因而完好保存下来的汉民族历史文化的活化石——隆里古城堡。这是围屏中唯一的一扇需要用木屋界画手法予以表现的屏风。　　　　进入隆里古城，看着完好的古城徽式建筑，仿佛时光倒流，我们也成了明代的古居民。踩着鹅卵石铺就的狭窄街道，接受花脸龙最为古朴的民族洗礼，耳畔传来了龙标书院王昌龄老先生教习童生们吟诵经典的朗朗书声，接着就是祠堂里古朴汉戏的锣鼓声。吃饭时间到了，隆里的居民们在自家门前洒上水，摆出桌椅板凳，一家人围坐在街门前就餐，我们自然要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江南风味。古城墙、古街道、古井、古桥、古墓、古碑无不在向我们展示着、诉说着远去的刀光剑影和鼓角争鸣……　　　　这一扇已经泛黄却相当结实珍贵的木屋界画古屏风，在锦屏的围屏中究竟应放在什么位置，它在全国乃至全世界所处的位置和价值都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民族民俗的人文坚守对于汉民族来说更有其独特而急切的现实意义。近些年来的民俗学研究对象似乎只限于少数民族，因为他们保留的最多，而对汉民族的研究反倒要从少数民族的习俗中去寻找。据此，我认为它不论放在围屏中的任何位置都是适合而且协调的，因为锦屏的绿色山水文化正是这种人文坚守精神的体现。　　　　我由衷地赞美锦屏人文生态的坚守精神——绿色的。